《沙 發》The Couch

她搖下車窗,想再仔細看看。外面太陽很大,所有東西都像在浮動的水泥地上烤。後面車子發出不耐的喇叭聲。她伸出頭向路邊那個女人喊:「沙發賣多少?」那女人手裡搖著扇子,拉長脖子喊回來:「九百九。」

九百多!這種樣式市面上至少要五千。說不定沒看清楚,那沙發要不是有什麼瑕疵決不可能賣這價錢。她遲疑一秒,忽然瞥見旁邊一塊紙板上寫著:「半新二手家具」原來是二手貨。轉念又想,二手貨倒也沒什麼──那孩子!沒必要還得買張全新的。她停好車,因顧忌臉上的雀斑,頂著一把洋傘走。

女人正在和另一位中意茶几的男士算錢,見了她回來,直說:「坐坐看,坐一下身子骨都鬆了。」沙發是略大於單人大小,淡柳黃底,大片手工織花,沒有汙漬,沒有刮痕,四腳穩當,手摸上去晒烘烘的,更覺舒軟,淡黃布料在烈日下被逼成璀金,簡直不想買都不行。她挺滿意,卻仍要緊著眉頭,說:「這用多久了啊?」女人笑著走過來,回道:「不管多久,會保養比較重要,你去哪裡買也買不到像這樣的,說真的,我要賣兩千塊都有這個價,對不對。」她虛虛地微微一笑:「也是也是。」手指頭在那金銅弧線椅背上溜了溜。

女人說的也是實情,當初刻意把價錢定得這麼低,無非就是為了趁早脫手,為了精神上的解脫。她母親顧太太很有潔癖,只坐自己的這張沙發,每天睡前要用梳理狗毛的刷子在坐面上過一過,每隔三天要用濕抹布沾茶樹酒精消除細菌,每隔一個月則要整個地從上到下翻過來徹底修整,最後在四隻木腳上上蠟。要是她僅僅要求自己還好,問題是她非要身旁的人也是如此。

顧太太體型嬌小,時常喜歡穿著藍黑光澤色調的罩衣,走來走去好像一隻蜂鳥快速拍打翅膀。別看她骨架子不大,體力倒是能耐,當初內戰戰火蔓延,她一個人不知道怎麼徒步翻山越嶺避槍避炮的,只憑著手裡抓著兩隻繡有名字的定情香囊,有辦法一路從南京追著顧先生部隊追到了台灣,從此傳為一段佳話。顧先生佩服她這種意志,卻也怕她這種意志。

顧太太的潔癖並不是天生的。那時候顧太太一心只專注在顧先生每個月拿回家來的薪水數目。顧先生知道她精算,從來都是領多少交多少一毛不差。她四處剋扣節儉,還經常嫌先生沒本事賺得少,其實全為了那點私房錢。她每個月從中抽出一點藏在爐灶後面有個小洞,用一個鐵盒蓋擋著,心想不知哪天要用著的。後來有了孩子,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,人說不打不成器,她一天到晚拿著籐條滿屋子跑,孩子們一見她就怕。在外面撒野摘人果樹得打,放學了不回家幫忙做家事得打,功課沒做完就上床得打,頂嘴說謊鬧彆扭等通通要打,就是一樣:和別人家孩子打架贏了不打。輸了回家才該打,一面罵道:「怎麼那麼丟臉,敢出去打架就不要打輸啊!」這是面子問題。

過幾年顧太太聽說養雞賣蛋收入不錯,也去買了幾隻公雞母雞老母雞,在自己家後院開始做起生意來。每天清晨不到全家人就讓那些雞叫聲吵醒。她一個人掌管幾十隻雞,絲毫不差。她自己用竹子木條做籬笆,把雞編號分類,圈內挖出一道細細長長的小溝,用來倒碎米雜糧飼料。她每天要巡視好幾遍,一有蛋落地就撿起來,有的賣給隔壁鄰居,有的賣給那些中盤商人,有的不太完整的就留下來家裡吃。顧太太的小兒子正值發育期,頑皮而且貪嘴,連著幾天上學前悄悄地繞去後院偷蛋,等哪一節下課餓了就在殼上敲一個小洞,呼溜溜當點心吃。有天放學回來,顧太太難得煮了一大鍋雞湯,端到桌上時嘴裡尖聲罵道:「這隻老母雞整天白吃白喝我的,十三天了,光吃不下,只會糟蹋那些米!不如宰了吃了!」小兒子整頓飯吃得心神不寧,覺得自己對不起那隻雞,害牠冤死了還不明不白。

顧太太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成年之後以幾乎倉皇的方式紛紛離家,誰也不願和她再多待一秒。顧先生暗中也躲她,背著她和別的女人要好,她一時衝動說要離婚,顧先生留也不留,甚至連半輩子心血買的老宅子都不要了。

顧太太挖出爐灶後面那點私房錢,把自己嫁給了第二任顧先生。「不知道怎麼和姓顧的這麼有緣,」她時常自己笑著說,「這樣也好,否則女人改了嫁又得再改一次姓,不知道要變成王太太還是陳太太,聽著自己都覺得陌生。」第二任顧先生是路邊畫畫的,本來顧太太要他畫一張像,是打算寄去給她那不知珍惜的第一任丈夫當再婚賀禮,畫家顧先生覺得她眼中那份堅毅簡直美得出奇,一分錢不肯收下,還堅持為她表框,親自送到家去。結婚後,畫家顧先生整天想著怎麼攫住她的一顰一笑,但越是渴望越是辛苦,做了各種不同的努力,四處攢錢,有天他花光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張相當華貴的沙發回來,對她說:「我覺得這世上只有這沙發能襯托鳥翎般的妳的綽姿。」她縮起腿坐上去,把頭輕輕靠在那裡,他乍見她臉上散發一陣熠熠的光,他笑著拿起畫筆,從此卻病倒了。她永遠無法知道自己令他驚嘆那一瞬,究竟是什麼樣子;更令她難過的,是他一毛錢都沒有留下來。

她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可以投靠,身子已經略略有些傴僂,意志還是很剛烈的。她千方百計找到兒子,兩個兒子各有了家事,答應每月給點錢,但不願接她一塊住,小女兒單身,塞了幾次錢,也說沒能力照顧她。顧太太幾次抓著他們沿街撒賴,叫道:「這是什麼世界呀,我辛辛苦苦把他們養到這麼大,沒想到一個個這麼不肖!」又到他們工作的地方對著全公司的人哭,最後乾脆直接告到法院去,告他們棄養自己母親。

瓊瑩每當回憶起來,腦海中就是那個畫面:顧太太到了她家門口,滿頭蓬鬆,伸出細得像骨頭似的指頭對瓊瑩當時的男朋友指畫:「哎哎,小心一點!沙發多少錢你知道不知道!放那兒,再過去一點,對了,就這樣。」顧太太對男人是徹底死了心了,她經常縮著腿側臥在那張沙發上,對瓊瑩說:「男人沒有一個有用的,全都沒良心,看看妳那老子,還有妳兩個哥哥!妳自己可得要放聰明點,啊。」偶爾發發牢騷倒不打緊,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是她淨挑著瓊瑩男友在場的時候抱怨。瓊瑩男友在養蝦場工作,顧太太不喜歡那身味,一見他來就趕緊站起來去開窗,他一走,就忍不住東擦西擦、噴芳香劑。有天假日,瓊瑩正在客廳看電視,顧太太忽然拿出一張定時清潔表,一面說:「這家實在太髒了,妳看,我皮膚都起疹子了,癢到睡也睡不安穩!」

一位騎機車的男人經過攤子,挑起桌上有個領帶夾,從安全帽挖出來的一片擋風罩後方看,迷迷濛濛看兩眼,又轟的一聲走了。

瓊瑩讓這豔陽晒得實在有點發暈,紅磚道像是要從腳底燒起來,見這女人一直徘徊不走,自己也不好躲開到樹蔭底下去。她指著她的傘,笑笑道:「妳這傘真好看。」荷蓁想,她倒不是真心稱讚,不過想熱絡熱絡罷了,卻回道:「是嘛,不過像台灣這種天氣,再好的傘也不耐用。這把還是下雨天臨時買的,晴雨兩用,倒也不壞。」一面說著,荷蓁一面走,在其它那些家具之間無心地瀏覽。家具實在沒幾樣,也沒個固定的款式,想是自己家裡汰換的,或幾個親朋好友湊湊數,多少貼補而已,不像一份實在的生意;她又看見那裡有張大方木桌,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零瑣用品,花瓶、食譜、調羹、澆花壺一類,另一張比較矮的桌上則有書、唱片、公事包、老式攝影機。

那老式攝影機很大,很笨重,卡帶式的,有一層不像是髒卻是經年累月手紋壓出的舊塵,放在一個半掩的黑塑膠箱子裡。荷蓁一時興趣拿起來把玩,「這攝影機多少?」瓊瑩看得出她沒有要買的意思,敷衍地說:「六百。」真便宜,荷蓁想,也不知道能用不能用,當下把它放了回去。

其實荷蓁也不見得就要買那張沙發。她自己一個人住那房子這麼多年,該有什麼有什麼,哪還會缺一個坐的地方。只是她那姪女!──一想起來她又不自覺皺著眉頭──才五歲大,怎麼發育得像八歲,前額一溜細軟胎毛直扎眼,臉蛋和身子圓成一團,每天到了下午就吵著要吃冰淇淋。「一個小孩子,怎麼能讓她養成這種習慣?」荷蓁看不過去,已經幾次向妹妹妹夫提出質疑。不只這樣,荷蓁想到上一次她吃冰淇淋的時候,弄得滿身滿嘴不說,還滴得到處黏膩膩的,手也不洗,到處沾,她還得像狗一樣這裡聞聞那裡聞聞,真是夠了。她才不要重複上次的慘劇。家裡那套沙發沒有幾十萬也有幾萬,怎麼經得起這樣折騰。荷華他們也真是,孩子到底怎麼教的?有些行為小一點的時候不約束,等到了長大更要離譜了。夫妻倆又這樣貪玩,結婚五六年,蜜月已經不知再度了多少回,歐洲中國日本泰國,出差兼旅遊,一去最少兩個月,好像她這裡是開托兒所的,還是當她真的生活過得太閒。雖說親姊妹之間互相幫忙也沒什麼,但就是太理所當然了點。

像上次他們把孩子帶回去,隔兩天,荷華和先生提著紀念品和水果到家裡來謝謝她,直說:「還是自己親人帶好,交給別人怎麼放心呢。」荷蓁也笑笑道:「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了。」夫妻倆整理了許多照片來與她看,一會說到大阪的廟宇、吃食如何,一會說到東京的電車、星宿如何,茶濃了又淡了幾回,非常興致盎然。臨走時,荷華忽然想到一件事,說:「那孩子!這兩天到了晚上十一點都還不睏,難怪白天去學校老師會說沒有精神。小孩子哪,睡眠長,最好十點前就趕上床去睡。」荷蓁聽了只是淡淡一笑,心裡卻很是不快,做好人到頭來還被嫌不夠好。

荷蓁又走回沙發那裡,覺得要買沙發又不坐下來試試似乎太奇怪了。瓊瑩心想,這女人要真願意買,九百五也罷,算了了一樁心事,只怕她還要討價還價。「怎麼樣,物超所值吧。」瓊瑩挑挑眉,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。「是真不錯,」荷蓁說:「就是怕這大小,家裡不知道還放不放得下。我們家其實已經有一套沙發了。」「好東西看到了是緣份,只怕打著燈籠還沒處找呢。」荷蓁笑笑道:「妳真會做生意。妳在這裡擺多久攤子了?」瓊瑩最不喜歡這種的客人,又花時間又要陪聊,還真把妳當親鄰居親街坊了?她揮揮手:「其實也沒多久,二手攤子沒什麼利潤,偶爾還得吃上幾張罰單,真划不來。」說完自顧到一旁去喝水,她怕她再聊下去還得問問這張沙發是哪來的,總不能說是自己母親生前的遺物。

荷蓁整個人陷在棉花裡有些懶意來了,洋傘在肩上微微斜著,一塊有裂痕的炎磚上一對丁香色涼鞋交疊起來,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車陣,和一大片一大片灰撲撲的沙塵,忽然覺得自己身在一個奇異的境地。

荷蓁也沒想到自己現在快三十五了還是孤單單一個人。她比荷華大兩歲,從小就是家裡最出眾的,人長得標致,書又念得好,追求者一個比一個優秀,從書香世家到名家豪門都有,就是不知怎的每段感情都走不長;不像荷華,初戀一談就談到成婚生子,好像人家說情路坎坷什麼的都只是強說愁。荷華結婚不久就懷孕了,這孩子生來更是財星似的,先生事業忽然青雲直上,一年不到,小倆口還可以在關渡半買半貸一間兩房的房子。他們疼愛那孩子是眾所周知的,滿歲時在飯店懇請多少親朋好友前來祝賀。荷蓁那時候剛從德國念完碩士回來,第一眼見到那孩子,腦海裡就不自覺浮起小時候荷華的模樣,五短身材細眼睛,黃蠟蠟的膚色,兩隻腿一天到晚讓蚊子叮成醜兮兮的,像兩根紅豆冰棒。

這次他們又說要把孩子送來,她也沒理由推托。她現在和言先生才剛剛開始,儘管彼此都說了有意思繼續,但也還不到告訴人的時候,她現在比以前更要小心謹慎,尤其在處理這種事情上,總不好落到別人嘴裡成了一個用情不專、姻緣淡薄的女人。然而這樣一來,出去見面她卻拖著一個孩子,他大概也覺得掃興,到家裡來又不太妥當,萬一那孩子一雙眼珠子不停在他們身上溜,或胡說什麼傳到荷華耳裡,那多不堪。

還是乾脆就推掉吧?荷蓁心想,這沙發也省下來了,九百多塊,雖不是很多,終究是一筆多出來的開銷。

瓊瑩見她坐這麼久想是絕對買了,暗喜著走去,笑道:「保證妳絕不後悔的。」見她沒開口,逼促又說:「都快收攤了,不然優惠算給妳,九百五、九百五好吧。」荷蓁想,反正家裡也不是放不下,況且就算順利避過了這次,也難保那孩子以後不來,要是她又來,就叫她只能坐這張沙發得了。

「妳剛說多少?」荷蓁露出一絲狡笑。瓊瑩也不是沒看出來,不改面色道:「九百五,低得不能再低了喲。」兩個人相視笑了。

瓊瑩看她那身打扮,套裝高跟鞋,開的是中高價位房車,一看就是個高學歷高階層的職業女性,但是只要是女人就改不了這種菜市場習性,也不知道是打從心底貪愛那點便宜,還是純粹想討價,想在心理上獲得滿足。她對她微微一笑,這種人看多了。

瓊瑩忽然想起自己母親是怎麼極度愛惜這沙發的,雖然痛恨,畢竟已經是一種習慣了,便對她說:「這布料一來不顯髒,二來很好清理,」她手在空中示範,「平時用抹布就可以了,沾點清潔劑稍稍擦拭,每隔一段時間用專門的泡沫劑,噴在表面,像保養地毯那樣,再用吸塵器吸乾淨。」

荷蓁敷衍地點點頭,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步驟。這張沙發的角色本來就是可悲的。

「八百,八百吧。」荷蓁說,彷彿有一點冷峻地。

瓊瑩顯出不耐的笑,略略損道:「小姐,殺價哪能像妳這樣殺的,也不看看是什麼貨色!」頓一頓,瞥了荷蓁一眼,才又說:「八百八,各退一步。」省得每天還得搬來搬去,聞見那股氣味,老女人沉沉的怨氣。

「哎買了買了,客人都讓妳打著心了。」荷蓁笑得細細的。掏錢時見女人面頰赤燻汗蒸,忍不住多加一句:「看妳賺的也是辛苦錢,這太陽可真毒!」瓊瑩只當作沒聽見。

她們一起將沙發扛上荷蓁的車,還替她用麻繩前前後後捆好,以免掉在半路上。

荷蓁剛在沙發夾縫裡似乎摸到了什麼,現在張手一看,發現是一對用細紅繩子綁結的菱形香囊,邊角縫口早都已經舊舊爛爛了,右下角隱約各繡著一個字,但她也沒仔細看,坐上車,伸手便往窗外一丟。後照鏡裡那女人面無表情地站在樹蔭底下,手裡一把籐織團扇搧著搧著。